解不開的結 李志超

李志超做過《號外》記者,當過導演和攝影師,早年寫作、拍片描寫情慾,瓣數多多;近十年轉到城大教書,以為他就此淡出江湖,誰知三年前他在校內舉辦裸男攝影展,色膽包天,象牙塔中已沒幾人。 他特立獨行,年過半百,上天卻要他繼續不平凡。○八年他患上罕有腹膜癌,中招機會是二百萬分之一,更要飛到英國才有得醫。五年來病情反覆,徘徊生死邊緣,令他努力解開心中鬱結,包括跟十多年沒見的弟弟和解,亦向三十二年沒聯絡的暗戀對象表白,「以前有很多心結,所以不快樂,現在只希望死時心裏沒有積怨,因為太多積怨會變鬼。」 不過,他仍有心結未解,就是父母不承認他是同性戀者,連提也不想。「跟他們說,他們的回應是『我唔想講、唔想知』。種種經歷令我學會了心境淡然,得不到的事就不去強求;個病已經很沉重,如果連情緒都搞到咁負面,就無法生存落去。」李志超如是說。 上周六,李志超又再啟程到倫敦睇病,「過去一段時間要教書、度劇本、傾出版攝影集的事,可能太忙,以致過去兩星期都水土不服,感到身體有些不妥,所以回英國檢查。」 訪問在兩個月前做,當時他在英國接受完化療回港不久,身形雖然瘦削,但說話仍中氣十足,怎也看不出他是經歷了兩次癌症復發的病人。「情況最差時,完全不能進食,每日插喉十八小時,以為自己會死。」他說。 好友陶傑得悉後,立即飛到英國探望他,「那段時間很多朋友探我,覺得很恐怖,好像來見我最後一面。」醫院更為他安排臨終輔導,「他們跟我解釋死時的情況,會很虛弱,但不是想像中的戲劇性。」輔導了兩次,他便告訴醫生,「不用再輔導了,我不會死住的。」奇迹似的他在半年內完成化療回港,繼續在城大創意媒體學院當副教授。 出入鬼門關多次,李志超坦言已不怕死,「很多人都沒機會預習死亡,天災橫禍就去了,我呢啲就去極都去唔到!」 他將患癌經歷寫成小說,「本來想等電影上映時出版,但今年四月覺得身體好唔掂,就叫出版社提早出。」 他與陶傑是二十多年的好友,對方知他病重,專程飛到英國探望。 五年前,李志超患上兩百萬人才有一症的腹膜癌,香港沒醫生懂得醫,他惟有到英國,切除腹膜內癌細胞,可惜手術不成功,仍有百分之十的腫瘤留在體內。執番條命,但醫生為了防止剩餘的癌細胞堵塞排泄通道,把他的大腸都切去,在肚皮開個窿放入人工造口代替肛門,從此他要隨身掛着造口袋接住排泄物。 男人月經 「無法控制排泄時間,每隔兩小時就到廁所排放。」失去這個與生俱來的能力,他一時間也接受不了,曾跟護士抱怨:「這樣給我一個造口,唔想做人啦!」 負責照顧他的弟弟,看不過他老是怨天尤人,「他說我的情況等於女人的月經,她們都要時常換衛生巾,無理由我做不到。我覺得這個比喻不錯,當你見到有人都是這樣生存,就會慢慢接受。」 若不是這場癌症,李志超也沒機會跟弟弟交流。他只有一個弟弟,比他小四歲,但二人關係疏離,已十多年沒見面,「我在英國讀書時,他在澳洲;他到英國工作時,我已經回港;每年都收到他的聖誕卡,只是幾句客套說話。若他不在英國,我也未必去醫病。」 與弟弟疏遠,除了地理因素,還有他積壓多年的心結。他自小成績優異,中學讀九龍華仁書院,會考更考獲五優四良,「別人拿個A,屋企會拍晒手掌,但我就乜都無。」資質較他差的弟弟,卻得到更多關注,「父母反對我讀藝術,要考獎學金才能到英國讀碩士,他們卻願意出錢送他到澳洲升學,讀物理治療。」 事隔二十多年,他仍默默將積怨放在心底,直至他患癌留院,才得以解開。「癌症令我回憶過去,發現有很多心結未解,很希望死時會無晒這些積怨和心結。」他主動跟弟弟說出心底話,「跟他說『你有錢留學我就無』,但他為人比較實際,我得到的回應多是『點解你諗嘢咁負面?』 「他現時住在我英國的家,有時會WhatsApp問使唔使畀番水電媒費我,我說『少少錢唔使啦』。」兩兄弟雖未至相親相愛,但關係總比以前好。 然而,不是每個心結都能解開。「從不隱瞞我是同性戀,但父母不肯承認。」李志超無奈地說。 自中學時代,他已發現自己有同性戀傾向,拍過不少次拖,但從不敢把男友介紹給父母認識,「曾有一個拍拖七年的男友,即使我只是回家拿東西,也要他在樓下等,到分手時他跟我說:『我帶你出席家庭的聖誕派對,為甚麼你不肯介紹家人給我認識?』」 同性戀者 他的性取向,二十多年來都是家裏公開的秘密,「我的作品很多都涉及同性戀題材,處處流露了性取向,他們會剪存我的文章,所以一定知道,但他們從不會問,我也不會講。」直到他發現患癌,希望死前得到父母的接納,「這樣能解開我的心結,但他們不願承認也不想知道,只回應說:『我唔想講、唔想知』。」 解不開的心結,不觸碰是最好的處理,「他們已八十多歲,一生未去過藝術館、未遇過同志,思想自然有局限,很難改變。」他同樣要求家人不要改變他,父母沒法看到他成家立室,他從不覺得虧欠,「讀書、移民、買樓從沒叫屋企畀錢,到我病時又不肯承認我的性取向,大家無拖無欠。」這番話聽起來很無情,但他堅持為自己而活。 不過,喜歡男人這件事,他也曾逃避過,「讀書時對隔籬位的男同學有特別感覺,想過轉校逃避,但報名時那間學校說:『你會考五條A、又讀名校,轉來這裏真是匪夷所思,很難收你。』」結果他在九華原校升讀預科,但整整一年沒跟那男同學說話。 「三十二年沒聯絡,直到今年四月,在醫院突然收到他的電話。」他坦白跟對方提起這段往事,「他也說即使當年有好感,我們也不知怎樣處理,那個年代是不容許同性戀……這件事在我心裏抑壓了很多年,這個電話好像在我死前解開另一個心結。」 八八年,他到英國皇家藝術學院修讀碩士,才發現歐洲另一片天空,「英國的自由度很大,對同性戀很包容,跟學校的心理治療師談同性戀,他們百分百支持我表達性取向。」 他在彼邦遇上第一個戀人,時間雖短,但最刻骨銘心,「只是拍了半年拖,但他在分開了十多年、我患癌時突然出現,大家還一起到法國看薰衣草,成件事很戲劇性。」可惜兩人最後也是分手收場,他決定不再拍拖,這個男友也成了最後一個。 時間無多 「這幾年覺得生活不需要愛情,一旦有感情,就會有牽掛,不想死時留下愛人。」現時的他總抱着「時間無多」的心態做人,「每天都要完成當日的事,談情說愛很浪費時間。」 除了在城大教書,李志超亦忙於籌備他的攝影回顧展和半自傳式電影,「把自己患病的經歷寫成故事,有甚麼痛楚、放不低的都寫進去,真的能把心結放下。」 他的故事叫《造口人》,早前入選「金馬獎電影計劃」及「釜山電影節亞洲電影計劃」,可惜一直籌不到資金拍攝,「今年四月以為自己會死,便叫出版社快些把故事出版成書,好讓我拎番本書留念。怎料出版後有個校友打電話給我,說他有些橫財可以資助我開拍。」 電影至今籌得幾百萬,仍欠三分一資金,但李志超已急不及待準備開拍,「不可以等所有事準備好才開始,要邊拍邊籌錢,電影拍到一半就可以賣了。」電影預計明年內完成拍攝。「未完成之前,我是不會死的!」他信心十足地說。 李志超自幼成績優異,「父母不支持我讀藝術,就考獎學金到倫敦皇家藝術學院修讀攝影碩士。」 除了攝影和寫作,李志超曾在楊凡執導的電影《意亂情迷》中全裸客串。 大病初癒,但李志超仍中氣十足,授課時不用咪高峰,說話仍能傳遍演講廳。 四年前抗癌成功後,他曾獨遊南美,「行上馬丘比丘來回要個半小時,中途沒有廁所,但我都照搏。」 把自身經歷寫成劇本,李志超最初也不慣,「寫出來有揭瘡疤的感覺,但寫完就覺得舒服晒,好像整件事已離開了我。」 李志超四個月前在英國完成化療,身體仍留下治療時的印記,「最嚴重時一日要插喉十八小時,很辛苦,針孔到現在還未消退。」 作品啟發 王家衛 除了攝影和拍戲,李志超亦是作家,他所執導的電影《心猿意馬》及《妖夜迴廊》,都是由他的小說改編而成,連王家衛也受他啟發,拍攝《春光乍洩》,「曾寫過有關流浪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說,王家衛讀過後就到那裏取景,後來更邀請我替他拍劇照,在那裏住了兩個月。」 最近陶傑首次執導電影《愛.尋.迷》,也找他幫忙,「英國讀書時在BBC做兼職,與陶傑主持文化節目,跟他認識二十多年,早前才和他WhatsApp,叫我幫忙看看他的電影剪接。」 回望過去,李志超坦言仍有心結未解,「有些可以化解,有些卻不能,不是人人都想跟你化解。」 他喜歡拍攝人體照,三年前在城大舉辦男體影展,一張張裸男相巨細無遺地展出。 上周六,他返回英國覆診,臨走前仍不忘處理電影事宜,「對緊劇本,決定加多個導演,萬一我完成不到,亦有人幫我埋尾。」